Laur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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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除了我是不被重視的還有什麼也是?藝術、真理、道德嗎?比起來看,自我真是微不足道,這也難怪在這些信仰以前,我們都稱之小我,在祂們面前我們勢必得壓抑自己的情感,我們所受的苦難太微不足道了。 以前我會告訴自己得活的像人,但現在我得尋找人以外的方式活著;完整,是對於死掉的人,活著的人因未完整而活的處處缺殘。對於藝術而言,祂是完整的;而我們相對卻也缺陷。因而為確保還未死去前,人就必須倚向信仰卑下地匍匐,那怕支離破碎也得鄙視尊嚴,找到那痛苦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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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除了我是不被重視的還有什麼也是?藝術、真理、道德嗎?比起來看,自我真是微不足道,這也難怪在這些信仰以前,我們都稱之小我,在祂們面前我們勢必得壓抑自己的情感,我們所受的苦難太微不足道了。

以前我會告訴自己得活的像人,但現在我得尋找人以外的方式活著;完整,是對於死掉的人,活著的人因未完整而活的處處缺殘。對於藝術而言,祂是完整的;而我們相對卻也缺陷。因而為確保還未死去前,人就必須倚向信仰卑下地匍匐,那怕支離破碎也得鄙視尊嚴,找到那痛苦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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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來,我生活仰賴者島國的發展。在這島上,我們被海洋包圍著,你聞過海水的味道嗎?   是腥味,腥不是味覺,比較複雜。在海中魚吃了蝦貝,而小魚腐爛又被大魚吞食,不斷的這類生態習性才堆疊了腥味的層次感。這是蔣勳詮釋出腥味的抽象。   我意想著,腥味是否意味著生命的流逝?   生命是形象肉體的,是具觸感的。但生命消逝後形態並沒有流失,反倒轉變成了氣味,那是這麼真實卻又令人惋惜。更何況腥味是很多、數以百萬計的生命褪色後留下的氣息,你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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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來,我生活仰賴者島國的發展。在這島上,我們被海洋包圍著,你聞過海水的味道嗎?
  是腥味,腥不是味覺,比較複雜。在海中魚吃了蝦貝,而小魚腐爛又被大魚吞食,不斷的這類生態習性才堆疊了腥味的層次感。這是蔣勳詮釋出腥味的抽象。
  我意想著,腥味是否意味著生命的流逝?
  生命是形象肉體的,是具觸感的。但生命消逝後形態並沒有流失,反倒轉變成了氣味,那是這麼真實卻又令人惋惜。更何況腥味是很多、數以百萬計的生命褪色後留下的氣息,你能想像這是文明的群體記憶嗎?
  腥味夾雜在海風中,海風徐徐拂吹著這座島嶼,你我始終被氣味包圍著。這是多麼沈重複雜的氣味呀!腥味好似也代訴說著島嶼四百年來的故事。

  這時,我剛好又想起的一個故事。法國人很愛品食,對於味蕾感官的刺激為其挑剔。他們吃起乳酪非常講究,平常人的品味裡,乳酪有些帶清淡奶酸味與微微甜氣都是深受廣泛口味接受的;但法國人其實還喜歡吃臭乳酪。
  能想像潔淨被砌切方正地乳酪覆蓋一層毛絨,並帶有黑灰、綠白菌絲的時候,還能稱上美食嗎?我們懼怕發黴腐爛,對那氣味抗拒著,但法國人卻能在那腐朽中找到它的存在感。是不是文明到了一定的地步,又會回頭品味這些被遺忘的﹁臭味﹂呢?
  這的確是一種藉由感官連接到美學、生命、文化歷史上的反思。若沒有某種程度的感官經驗,是無法分辨出難聞味道中,細微卻又豐富內涵的層次感。
  想到這,對於島上海風偶爾、無意間瀰漫的腥味,也似乎不再會覺得那氣息是沈重哀愁的。不抗拒,反而有著一股很好奇地想要追逐它的衝動。於是,一天夜裡,我獨自開著爸爸的貨車到了海邊,對海張望著。

  那時的海是很寂靜的,我突然感受到腳下島嶼的孤獨。海風嘯嘯的穿過髮間,海面持續地發出拍打聲,但頻率卻很緩慢到一種柔和的程度。很難想像從前的它是多麼驚滔駭浪,岸底又是挾藏著、堆積著多少的千古屍骸。
  我思索著,眼前海洋的平靜是現近時代的表象嗎?
  海洋最早是蘊藏著生命的,也是諸多文明原始地象徵。海是我們的母親,海亦是個輕盈的搖籃。你可以想像如同伯羅奔尼撒半島、伊比利半島、納維亞半島、東瀛諸島,這些海上的島國,祂們是孕育著多少桀傲不遜的民族呢?
  但是生命和慾望是相互勾當的,當那些民族發展到一個極致時,便開始想在海上列強。他們在海洋這片母親身上,不斷地、積極地想佔有其他民族,瓜分他們的兄弟姊妹。而我的島嶼,也在那樣的洪流中不斷地、重複地載浮載沈,反覆地淪為他方的殖民。
  這時夜深人靜,看著眼前的這片海峽。我細微地發現那所謂海面持續地發出細小的拍打聲,不再是表象寂靜中微小的波頻,那竟然是母親歷經滄桑那種無助地、微弱地啜泣。這聲音也不知從甚麼時候就已經存在了,但島嶼上的人們這些年來卻未曾發覺。
  我為島國母親悲憫地憐惜著,我註視著、傾聽著,感受母親娓娓訴說著島嶼上四百年的絢麗與哀愁。我獨自一人眺望漆黑海上的遠方,肌膚與觸覺慢慢漸進地感到濕潤,我很能感受出那種被母親依附住的感覺。但從小被母親嬌縱呵護的我,現在忽然要安慰母親時,我卻略顯無能為力。

  在日本的時候,我看過【富嶽三十六景】中的-神奈川沖浪裏(かながわおきなみうら)。作者葛飾北齋便是身逢那個民族興起的年代。在畫作中,你可以很直覺性的觸摸到時代衝撞那力道的痕跡。那海浪是多麼高聳,張牙舞爪的令人害怕。你能想像海在怒嘯的時候嗎?千層洶湧的浪花,一波波鋒利的打在岸上。這就是日本的民族性,多麼的驚濤駭人、令人畏懼呀。
  不過你可知,葛飾北齊的作品之所以成為曠世,是因為神奈川浪裏背後的富士山面對這拔山倒樹的氣勢依然屹立不搖,君臨彼處仍穩重地眺望著前方的洶湧駭浪。我猜想,這是天道神的氣魄嗎?還是,在那紛亂列強的世道中,祂是象徵著殖民國冷酷嚴峻地人性?以美學的角度,我不得不對北齊的鬼斧神工佩服的五體投地;但站在島國後裔的立場看畫,我卻也格外感傷。
  你還記得浮世繪中,神奈川駭浪上,那三艘恐懼徬徨,下一瞬間就要被狂浪吞食的竹筏嗎?那是我島國母親的縮影嗎?
  註意到這裡,我的鼻窩早已經酸澀的涕流而下;我好似也跌進了那駭浪中,我語無倫次的吶喊,但海浪喧嘯聲卻無情地將我的聲音,硬生生的蓋過。我看到那三艘竹筏上的船工,正面臨存亡之際,也只能拱背縮腰,卑微地、渺茫地的跪求海神解救的祈禱著。
  畫中的他們,無力抵抗無情的災難,而眼神更是不敢直視巨浪。面對侵襲,他們為了生存只能卑微的下跪祈求著;但諷刺的是此時他們的生命卻只能任憑隆隆巨浪翻騰、摧殘瓦解著。我們因海而生,也因海而死,更因海浪的波瀾使得身世坎坷。
  藝術史學上,李查.朗曾批評:北齋的作品於過份揉合人性,也有人批評北齋的作品因為普及地涉獵西洋風景透視法,和狩野派特別帶有的中國水墨風格,反而缺乏日本味道。但倘若這不是美學對生命觀察的極致,那甚麼才能叫做歷史與藝術呢?

  眼前的現在,滔天駭浪沒了,此刻的海洋是如此平靜。當我將島國與神奈川沖浪裏的故事比喻的像是【格爾尼卡】時,你或許會覺得誇張。但大概也唯有島國的後裔,才能感慨出這攸關國族血淚辛酸的哀戚吧。

  想到這些,心裏有些沈重。我要試著緩緩地抽離這種情緒。抓了一把潮間的泥濘,我摀住鼻,讓海風夾雜的鹹味,吸入鼻腔,再慢慢滲進肺葉裏。我不斷反覆隨興地抓著泥濘吸聞著,思緒開始試著逐漸放空,我很享受現在的寧靜。我喜歡夜晚的海邊,晚上比較真實,情感也不必過度躲藏。比起白天,炙熱的日光在熱浪中融化所有的風光景緻,那種感覺還真讓人鬱悶窒息。
  此時,在潮間聞著泥沙,而手在那抓著抓著,我突然摸到海沙中夾藏著一塊外型佈滿尖刺,但外層卻很光滑的異物。小心地,我將它撥了出來。在水裏攪拌褪去汙泥後,我很高興得像孩子般地微笑了起來。這是一顆像美人魚童話中蜷曲起來的那種螺類貝殼。
  我模仿起小時候將貝殼摀在耳窩的姿勢,細細聆聽空氣吹進殼縫裏發出像海風緩緩發出的呼呼聲。這貝殼很美,雖然很多地方都能明顯的看到它脆裂的痕跡,但這些瑕疵依舊無法掩蓋掉貝殼自然發散出那種美感上的氣息。這突然讓我想起從前第一次獨自一人到海邊漁港旅行的經驗。對了,你知道關於海港的故事嗎?

  島上最早的城市都是倚靠在海邊的,但在島民開始向內陸開發後,海濱城市的結構也就漸漸虛空了。虛空,並不是沒落,只是島民的生活重心開始向內地流動。住在海港的人們變少了,但海港還是依然地促立在這裡。幾十年,幾百年下來,當我那年再次來到這些海邊的城市,當時,我真的是被那長年累月的歲月刻痕震懾住了!
  那感覺的體悟,就極像似現的我正凝視手中這顆遠古海裡精緻炫麗的貝殼一樣。貝殼也算是一種精采生命所遺留下來的軀殼吧!它固然只是一個軀殼,貝殼本身並無生命,而且鮮豔的外殼有些部份已經脆裂斑駁;但在我把玩時,欣賞的是它長年受海水沖刷,以及各種礦物沈澱下來的光彩色暈。
  其實,我們還是能感受出貝殼生命上的存在感的,原來寄居的生物靈魂並沒有離開,反是已另一種具豐富感的美學形式延續他的生命價值。
  在海濱的城市也飄散著帶鹹腥味的海風,這裡的鹹腥味比島上任何地方都還來的濃烈。烈,是淡的反面。假如平淡代表的是清新、長久的話,那濃烈就是濃縮且帶有爆發力的。這種鹹腥是生命累積出的精華。它的鹹度就好比島民在豔陽下勞役、工作時,衣服流汗後結晶。再因流汗稀釋,辛忙一天中反覆循環,背部大片白色偏透明的鹽巴顆粒地那種濃度。鹽巴也是種礦物質,我猜想貝殼的光彩色暈,在某些程度上應該也正是被鹽分刺激影響所沈澱出來的吧!

  繼續朝向海水深處前行漂遊著,我正逐漸地被海洋包覆,沈默蘊蓄著我的肌膚,那是多麼柔軟、溫柔的。這時,夜晚最後一顆行星輕盈地劃過了天際,祂是那麼地緩緩墬落下來;那微光慢慢地在海面暈了開來。我緩緩地感受到祂帶來的溫暖;我輕輕浸入這沈靜之中,它盛滿了大地的愛意。在海裏,我蜷曲著赤裸身軀,這姿勢極像一個孕育在母親子宮搖籃中的嬰孩。我漸漸下墜,朝著這方向我諦聽記憶的迴聲;踩著深沈踢不著底的汪洋,我便知道自己的渺小,但我並不畏懼,只因我已躺在母親懷中。此時不需再多對白,我們已經了解彼此。禰親吻了我,這吻微小的如是一只無盡的永恆……

  許久,太陽緩緩從海面伸起,漆黑中的島嶼又再次的甦醒。橘橙橙的陽光灑落在柔細地沙灘上。爸爸白色的五十鈴貨車依舊靜靜地停置在那裏。






『我們生命就似度過一個大海,我們相聚在這同一的狹窄船上。死時,我們便到了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自奔馳。』泰戈爾,【漂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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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除夕之時母親除了必須料理整個家族豐盛的年夜飯之外,她總還是會再多準備一份素食的餐點,這是給大伯父吃的;可惜這一晚伯父的位子始終空在著....... 雖然一年中只看的到伯父過年這一次,但他總是靜靜的,也不參與其他大人間的話題,不打麻將、不一同喝酒,更是連電視都不碰的靜靜地看著我們、觀察著我們。大人們不了解伯父,我也不懂他,剩至稱不上熟悉。但這一年,伯父的位子確確實實地空在那邊;盯著桌上的那盤完整地素菜素飯,小年夜的氣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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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除夕之時母親除了必須料理整個家族豐盛的年夜飯之外,她總還是會再多準備一份素食的餐點,這是給大伯父吃的;可惜這一晚伯父的位子始終空在著.......

雖然一年中只看的到伯父過年這一次,但他總是靜靜的,也不參與其他大人間的話題,不打麻將、不一同喝酒,更是連電視都不碰的靜靜地看著我們、觀察著我們。大人們不了解伯父,我也不懂他,剩至稱不上熟悉。但這一年,伯父的位子確確實實地空在那邊;盯著桌上的那盤完整地素菜素飯,小年夜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了起來,大人的話變少了,父親也不時看著手上的錶張望著,爺爺奶奶臉似乎也漸漸沈了下來,最後母親受不了這番肅靜,她洗碗去了;而我和弟弟看著圓桌中央的那瓶軒尼斯,只聽見叔叔不間斷充滿焦灼的啜飲聲,這次的圍爐就將要這麼地無疾而終了。雖說伯父本與家就有些脫節,但他終究是我們的家人呀!少了任何一個人這家就不完整了,想到這,大家都有些落寞.......

  隔年除夕,伯父打來家裡的電話剛好是我接聽到的,很高興電話那頭的伯父願意回來家裡吃飯,聽著他的語氣,我感覺到他對去年此時彼刻的事情滿懷歉意。但盡管如此,我們大家都還是很高興他今年的歸來。伯父一如往常穿著他那套熟悉地褐色袈裟,但這次腳上卻很隨意地穿著藍白相間的拖鞋,雖然有些突兀,但我們還是為他歸來感到開心。餐桌上那份放著素食的位子依舊,不過今年的圍爐卻多了許久不見的歡笑。吃晚飯時,爺爺奶奶誇讚弟弟今年長大了,幫忙大掃除家裡;爸媽也說等爺奶們生體好些後要他們一起出國;叔叔依舊吹噓著自己上海的生意如何如何.......;今晚大家都沈浸在一片歡笑中,伯父也跟著一同歡笑著,只是除了應有的問候,其他時候伯父都還是靜默不言;但從他專註的表情,看得出他極力地想融入著個家裡,只是他不知該如何與大家聊些甚麼。而其他大人呢,在酒酣飯飽之際也都忘了問伯父去年到底怎麼回事。不過這卻是個許久沒有的熱鬧夜晚,大家又回到了從前。

  隔天下午,伯父陪我們一家去承天寺為外公作晚課,在替外公上香時,我意外看見伯父竟然悄悄地走到另一旁,也正為另一個牌位上香,我很好奇那個牌位究竟到底是誰的?但卻見父親對我使個眼色,莫要我多問。年初一來誦經文的人很多,除了亡者家屬外,還多了許多虔誠助念的信徒;母親常說我們生命總是匆匆忙忙的前行著,唯有在這裡人們才能得以靜下心來回首過去,除了緬懷剛離去的親人,也回頭看看過去的美好。看著伯父的臉龐,他是如此真誠的下跪在菩薩面前,我猜想著這個對我陌生的親人過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而那剛剛那尊不為人知的牌位在伯父心中又是怎樣的地位呢?晚課後,我們塞在出口的人群中,我看著伯父的臉龐,不知那濕潤是剛剛的傷感還是天空迷濛的細雨?我看得出母親很想幫助他卻又似乎無能為力的表情;漸漸的,我們擠出了人群,伯父走向黑色本田的老轎車旁,揮揮手就這樣很落寞的一個人與我們一家四口分道揚鑣……

  自從那次在細雨中離別的身影,我很多年沒見到伯父了,起初大過年時爺爺奶奶還會為他留把位子,但每次都撲了個空;而且到後來位子也不留了。幾年下來,日子久了大人們也漸漸地把他給淡忘掉了。伯父雖然消失了,但這個家始終都還待在這兒,也未曾改變過任何地方。過年時,院子那片淡紅櫻花依舊開著,客廳依舊也佈置得那番喜氣洋洋。仿彿這些年這個家一如過去往常一般,就這樣在一年一年當中過去了;雖說每年充滿歡笑的過著這樣的小年夜是有些自欺欺人,但值得高興的是在這些年裏,我也慢慢長大了,一轉眼我也已經升上大學。

  由於不住在家的緣故,我三樓的房間也空出來給弟弟充當書房,而每當我回臺北時,都會暫時住在伯父從前未出家時住的四樓臥房。這房間老舊,油漆牆因水管老舊破裂,而略顯潮濕斑駁;我不喜歡這間臥房,但每次回家時間短暫,也便將就住了。

  農曆年底放了寒假,在打掃臥房時我意外發現房間櫃子有個隱藏式的夾層,打開後,裏頭全是有關伯父年輕時的雜物,那些東西是多麼整齊的排列著,一切完好如初;我端詳許久。原來伯父也喜歡Pink Floyd和滾石、他其實也是個攝影好手、他愛看五四小說…….年輕的他對社會不滿,年輕的他也對未來徬徨無助,原來這就是我的伯父。我努力地想了解這個跟我流著相同血脈的人,我拚命地想揭開從小到大遮住我對伯父印象的那塊罩子。這感覺好似他是如此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拿著一本本相簿翻閱,看著看著我突然震懾住了,在這幾本相簿裡,伯父的照片中為何總是出現著一個跟他相同身材高大的男人呢?

  大伯是否為同誌的疑慮在心中打轉了很多天。有天吃完晚飯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問躺在床上看電視的父親,我很好奇關於那天打掃時意外翻到的那些雜物,以及對於大伯身世那些難以啟齒的疑問。父親原本不太想講話的,但考慮到我年紀似乎也大,是到了該告訴我有關家裡事情的時候了。他關掉電視,起身帶我走上那間滿是油漆斑駁的臥房。

  父親說,那名跟伯父一樣壯碩的男子叫做黃平勊,是伯父大學的同窗好友,亦是大伯這生中唯一鍾愛的戀人。大學畢業當完兵後,當時伯父為了平勊與家人撕破臉,兩人還曾在南京西路一帶小套房中住了五、六年;伯父在書信中曾提到說黃平勊的個性比較火爆,但開心時又很孩子氣;倆人在公寓的那段日子裡,個性上雖時常吵架爭執,但生活中卻又依賴著彼此。黃平勊平時沒有工作,但因為大學讀的是美術系,便偶爾在家勉強雕刻些凸版版畫維生,可通常也沒什麼人買那些作品。他們倆的生活反倒是倚靠大伯父開計程車討來的血汗錢維生;當時兩人生活很困頓,雖然有一餐沒一餐的好了些年,但兩人感情依然歷久一樣儂。但好景不長,幾年後平勊因肺部細胞纖維化導致血中二氧化碳過高,又間接引發心臟問題,一連串的健康問題使得他生體逐漸衰落;為了照顧愛人,伯父車也不開了,每天守在平勊身旁為他細心照料著。可後來醫療費用實在支撐不住了,而伯父也只得重回到我們家裡,並懇請爺爺的幫忙。

  我猜想著,對伯父來說,南京西路的這段日子應該就好比一首用四拍子跳出來的華爾滋吧。拍子或許比別人慢了些,但這支舞依舊優雅著;只不過四拍子一跛跛的跳久了,總有天這畸步會把他腳踝給扭傷的。

  父親沈重地繼續說道:在黃平勊病情逐漸好轉的那段日子裡,大伯父也試著再次拉回從前與親人間的那份歸屬感,慢慢地家人也開始嘗試著原諒他。此外,平勊在這期間身體也逐步復原了;但伯父的情感卻在此時動搖著,他似乎無法在家庭間與愛慾中做出取捨,他開始徬徨無助起來。

  這麼多年來這對戀人始終還是得面對現實。伯父到底還是受不了家人與愛人間的抉擇,以及社會化正常男人該有的規範與責任;在諸多精神壓力疲勞轟炸下,他最終決定剃度出家。此事之後,之後父親也沒聽說過有關黃平勊的消息了。父親屏氣凝神地又繼續說道:皈依佛門後的大伯依然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愛慾,他也為此深感罪惡,於是他拼命的勞役自己,他想藉由修行來內化自己,而這一來便是二十來年。

 這二十來年中,伯父始終與家人保持聯絡。全家人當中起初就唯獨爺爺一人最不諒解,但多年下來慢慢地,爺爺也已經釋懷。全家人都很珍惜小年夜這一天,這天所有大人再忙都會回家相聚一番,伯父也不例外。那我很好奇伯父為何後來都不回來了?而他人現在又是如何呢?爸爸說自己其實也很不諒解現在的哥哥,他又接著繼續說著:伯父出家後,他聽說黃平勊也聽從父母結了婚,但當時伯父也只是聽說罷了;結果幾年前黃平勊因為肝癌過世了,不知大伯從哪得知了消息,他悲慟不已的難過了大半年,這段日子佛也不念飯也不吃,最後他也孬管二十幾年下來的修行了,當初他是為了平勊才出家修行的,現在平勊沒了,大伯心中也已經沒有任何雜念。他聽說平勊還留下一個國中的男孩跟兩個讀幼稚園與小學的女兒,況且這孩子的母親僅靠微薄的收入根本扶養不起家中三個孩子。大伯認為他因當掙些錢來為他們黃家四口子分擔些家計,這也算是為當年一聲不坑地拋下摯愛所做的贖罪。也便是因為這點,他與我們家裡的人開始疏遠,並且再次的決裂了。這次不僅只是爺爺翻臉,連奶奶、爸媽、叔叔都不很諒解;於是這段期間大伯再也沒有回來了。父親哀傷的說道。聽完大伯的故事後,我看著父親眼角泛紅,我也不忍追問下去了;之後我也不曾再問大人有關大伯的過去。

  自從那天與父親的交談後又過了一年,因為爺爺身體出問題突然進了醫院住一陣子,那段日子爺爺生體時好時壞,大人們輪流著去醫院照料爺爺,當然許久不見的大伯也再次出現了。這陣子回來,每次看見他總都穿著件白汗衫與牛仔外套,伯父現在理個小平頭,下巴蓄起了一搓小小的山羊鬍;跟從前我見過的那個出家剃度的大伯簡直判若兩人,但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靜靜、不說話地面對著我們。後來,爺爺健康慢慢改善許多,也接回家裡住了,這也讓大家終於鬆了口氣。還有值得一提的是大伯也仍然繼續跟我們連絡著,這個家裡的大人依舊當作之前甚麼事都沒發生過,於是家又再次回到從前: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弟弟跟我,還有大伯。

  隔年寒假過後,放完春節也該返回學校繼續上課了;因為換了租屋的關係,我有一堆剛買好的傢俱與書籍必需載去臺中租屋。爸媽最近沒空,眼看開學的日子正慢慢逼近,於是爸爸便幫我問問現在正做卡車司機的大伯有沒有空幫忙載我一趟。說也正巧,剛好大伯他最近晚班在跑臺中一帶。於是得知消息後,我便立馬收拾好所有該準備的東西,隔天我便搭大伯的卡車連夜南下了。

  淩晨在回臺中的途中,公路上有些清冷,也沒什麼車輛,只見前頭一片漆黑。在這百般寂寥的夜晚,只有我和伯父。我閉眼裝睡著,而他也一發不語的開著車。這時車上正放著Pink Floyd【迷牆】的第二盤專輯。故事描述著Pink心靈世界的那種孤寂感,社會如此僵化醜陋,沒人了解他,也無人知道他心中對愛慾的渴望,最後Pink築起一道高牆並把自我禁錮其中,歌中主角將自己與社會完全的封閉與隔離起來;伯父正沈醉的打著拍子,似乎他知道我並沒睡,便搖搖我的肩膀說:﹁Pink他是對生命孤獨絕望的。他可以在迷牆中療傷,但同時卻仍要承受更多牆外給予他的傷害。﹂他平靜地說著,不帶任何情緒。我不知該回答些甚麼,也只是對他靦腆地笑了一下。不久,天快亮了,音樂終於也放到了最末首"Outside TheWall"主角Pink終於走出了那道迷牆,他和人們又重聚在一起。第二盤專輯到此結束,而了下交流道後我也該與伯父道別了。
  
  ﹁在迷牆中的Pink完全的將自己隔閡封鎖著,他是沈迷在自己所造的空間裡,但他的精神卻是可以衝出這個僵化的世界的。﹂白色五十鈴貨車慢慢離去,看著剛剛升起的朝陽,光影折射在紅色車尾燈上有些略為刺眼,我隱約看見貨車趨向遙遠的山間小路;我的伯父之後要去哪裡呢?我看著貨車在遠方蜿蜒的山路上馳駛著,那是條如此充滿崎嶇與未知的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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